不及物的大片
著名影评人,北大教授戴锦华曾在一次讲座中将《十面埋伏》、《恋爱中的宝贝》、《无极》等一系列电影归为不及物的大片。为说明电影的不及物,我们先来说明什么是及物。所谓及物,按戴锦华的解释,就是尖锐地面对某种现实;因此,反推之,不及物,就是不触及事物的本质,宛若一个空中楼阁,形式上尽善尽美,却不触及人的心灵。就像美国影评人在评价冯小刚的《夜宴》时说的,精美的酒杯却没有盛上酒。
中国顶级的大导演们,斥巨资、花大力气制作出来的电影得到的,往往是评论界的一盆冷水和观众的唏嘘声。然而大导演们是听不得负面评论的。在《夜宴》首映式上,人们频频笑场。而后,冯导铁青着脸说一些人阴毒,居心叵测,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诙谐潇洒的风度。在《无极》新闻发布会上,当有记者谈到其文化上的“四不像”时,陈凯歌当即暴跳,视为对其艺术的侮辱。
倒是张艺谋坦诚明了,道出了自己的电影方向,就是要画面。他说一部电影能给观众留下什么,当观众回想起看过的电影时,还能清楚记得电影中一个独特的镜头与画面,这便是一部成功的电影,一部好的电影。张艺谋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就不能指责其创作。只是在一片极致精美的画面以外,观众的心是空荡荡的。不论是张导坦言其新的电影旨趣,还是陈导固守他的高姿态,其结果都是一样的,即现在中国顶级导演的所谓大制作除了充斥着美轮美奂的画面外,所剩无几。这难怪影评界一片哗然与担忧。
中国电影的方向何在?
戴锦华曾不无深情地说,所谓电影之美是具有空间的,是使日常东西闪闪发光的力量。这话虽有些偏颇,却带有几分真理。电影艺术的精髓是与文学暗合的,最终探讨的是,与人生存有关的种种境遇。它的类型可以是多样的,可以是警匪片,可以是喜剧片,可以是科幻片,也可以是文艺片。但最终的归结点应是对人生的方方面面的探讨,并引发人们的思索。
若一部片子只有华美的影像,下面无多少内容,人们看到的就像是一个披着华美袍子的木偶,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就像戴锦华曾调侃说的,她与一个朋友去影院看了《恋爱中的宝贝》后,心中像堵了一块什么,于是,找了间酒吧倾吐了一下午,才稍有排遣。一部中国大片让人看到这等田地,还真是有几分“功力”。
有人挺直腰杆说了,这是一个娱乐的时代,是一个文化快餐的时代。没人喜欢沉重,我们要的就是娱乐、是轻松、是票房。追求娱乐轻松有错吗?追求票房有错吗?在这里,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学究的清高姿态说这是错的。一旦说了,就会有人说你不仅仅否定了当前电影,而且还否定了当前的文化,更是否定了当前的时代。这项“重罪”谁担得起?所以聪明的人往往是以肯定这个时代为前提,来对个别现象作一些订正和修改。
要娱乐、要轻松、要票房是没有错的!只是千万不要把娱乐等同无知,把票房与肤浅挂钩。斥资上亿,动辄六七十元的票价,难道观众仅仅是为了看到“精美的图像”?观众是去看电影的,而不是去影院看制作精美的明信片或风景照的。
当观众对这些不及物的大片开始有不良反应时,制片方却还在津津乐道,称此类大片在市场上远未饱和,在海外同样还有很广的市场。中国人有厌倦的一天,外国人难道就没有审美的辨别能力?我们不禁要为中国电影捏把汗!
及物小片的成功
2006年6月30日,《疯狂的石头》上映了。这部由宁浩导演的小成本影片似乎一下让中国影坛炸开了锅。为什么?因为这部成本仅300万,由DV拍摄再转胶片的电影,赢得了一次票房上的大胜利。它是2006上半年最高票房的国产影片,击败了《海神号》、《冰河世纪2》等多部好莱坞巨片,迅速被媒体誉为2006年国内电影的奇葩。宁浩也顿时成为了最炙手可热的新锐导演。
在以票房论英雄的时代,《疯狂的石头》确实让小成本制作的影片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把。它改变了业界广泛推崇的“大投资、大制作、高票房”的定理。其实,细想原因便不难发现,不及物大片里目不暇接的眩目影像已让中国观众腻味,制作未有大片精良的《疯狂的石头》却将触角探向人的生存层面中来,尽管它含有黑色幽默的成分,洋溢着轻松搞笑的氛围。
《疯狂的石头》剧情并不复杂:某濒临倒闭的工艺品厂发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为了创造经济效益,工艺厂搞了一个展览。不料国际大盗迈克和本地小偷道哥都盯上了翡翠,通过各自不同的“专业技能”,一步步向翡翠逼近。他们在相互拆台的同时,又要共同面对工艺品厂保卫科长包世宏这一最大的障碍。在经过一系列明争暗斗的较量及真假翡翠的交换之后,两波盗贼被彻底的黑色幽默涮了一把。
故事虽然荒诞,不经意处却缕缕闪现真实世界的影子。道哥及其同伙黑皮、小军在轻轨列车上用可乐拉环行骗的片段,是我们在生活中再熟悉不过的了;我们都在逼仄的情境中挣扎,只是电影更狠,狠到让三宝去北京“领奖”,在天安门前踟蹰,付出1000多元的成本,背景音乐是童声“我爱北京天安门”……
在短短的98分钟里,导演宁浩向我们展示了一幅中国社会的现实图景,我们身边的各种逼仄、急促、委琐,让人窒息的生存细节,以一种冷幽默的方式在节奏感极强的故事里得以呈现。
房地产商冯董的手下秦秘书嘲笑谢厂长:老谢,八个月都没发工资了,搞得有声有色的嘛!要我说啊,早点喊大家下岗,这个才是做善事,早死早超生呀。秦以刻薄的方式说出了一个社会现实,国有企业的生存境遇,职工们的尴尬处境,房地产商的狼子野心。以至于濒临倒闭的工艺品厂在推翻旧厂房时发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并为之搞一个展览,希望卖出天价以改善职工的窘境。
保卫科长包世宏让谢厂长请专业保安公司。“光保险金就是好几万,省点钱给职工们发工资,不是更好么?”厂长的话让包世宏感动,舍身保护翡翠就被视同维护职工利益。可是随后,这个包世宏心目中的好厂长,在私利面前,与房地产商冯董达成了协议,出卖了包世宏舍命维护的公众利益。我们看到了并不陌生的场面——现实生活里有着比电影更恐怖更惊心动魄的现实。
影片《疯狂的石头》的别名叫《贼中贼》,意思是“谁是真正的贼”,值得玩味。包世宏以电影中惟一正面的、公众利益的守护神的形象出现。他的悲剧在于,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对手其实并不是香港大盗麦克,也不是地头蛇道哥,而是他心目中的好厂长。当他心目中的好厂长以让他瞠目结舌的方式出卖了职工利益时,包世宏内心仍然恪守的道德底线瞬间崩溃了。
影片中小人物们,挣扎中的自我戏谑,那何尝不是生活中的你我?宁浩承认,他是仿效了盖·里奇、昆丁·塔伦蒂诺、库斯图里片等外国导演的表现手法。他说:“就是玩,就是黑色幽默,当时我就想拍摄一部这样的片子,而且是中国化的。”为了电影好看,加入了一些技巧,我们无可厚非。或者说大家认为好看的电影,最终都是因为其及物的本质,其,嬉笑怒骂间让人看到平凡世界里博大的美,看到导演一颗平实的心。
《英雄》《十面埋伏》、《无极》这类“国产大片”搞得国产电影圈虚火上升,陷入了一个怪圈:名导演——大投资——平庸的影片——坏口碑——高票房。《疯狂的石头》在口碑和票房上的成功,对投资人、电影人和院线或许是一小贴清醒剂:无论是电影观念、故事,还是商业操作,存在着很多种可能性,就像一位影评人说的:“就这样,一部部小成本商业片拍过来,扎扎实实,做一个大众的导演……这一点,多么难得。”导演新势力的出现,短时间里不会动摇名导们的江湖地位,但随着更多优秀“国产小片”的出现,我们将更容易看出名导们光环下的脆弱。
如果说《疯狂的石头》的成功仅仅是一次机缘巧合的偶遇,是大片充斥眼球后观众心理上的小小逆反,是一次短暂的对朴素叙事回归的话,那么去年下半年小成本电影《鸡犬不宁》在票房上的又一次胜利与评论界的赞誉,同《夜宴》所形成的强烈反差,让人有十足的底气推断“石头”的行情依然看好。
号称第二块石头的《鸡犬不宁》与《疯狂的石头》拥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它更趋于沉静、温婉。然而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及物。
《鸡犬不宁》的导演陈大明是这样定位自己的电影的:“这部电影是一个关于普通人的电影,一个普通人寻找尊严的电影。”就是这样的一部片子,赢得了观众的好感。
不要再说娱乐时代的大众只喜欢视觉上的刺激、只要文化快餐这样的话了。真正赢得老百姓的东西是形式与内容的双重完备。好莱坞的《综艺》杂志说《鸡犬不宁》是“一封对开封的情书”。很多外国导演都说这是一部很美的电影。这与对《夜宴》的评价似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另一种思索
这里并不是夸张大制作与小制作在艺术上的差别,而是试图从小制作影片中给中国电影勾勒一个较为明朗的未来。
我不认为《疯狂的石头》、《鸡犬不宁》在电影表达上已做到尽善尽美。中国电影还存在着一批拥有高水平欣赏旨趣的导演,如朱文、王安全、李玉等基本上延续着第六代“学院派”风格。在这里不想说孰好孰坏。文化上自古就存在雅俗之别。然而其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的。电影原本是艺术的一部分,它也同样逃不过这样的区分。电影艺术是应该有一部分人坚守其贵族化、学院化色彩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俗就代表浅陋与无知,代表形式上的富丽与内容上的贫乏。《疯狂的石头》、《鸡犬不宁》似乎给这两种极端一个调和的可能,让人看到中国电影一个新的发展空间。
同样,我的意思并非要抵制大片。大片更大程度上是注重经济效益,它更像是个商品而非作品。然而电影又因它独特的身份与精神层面摆脱不了干系,它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纯粹的商品。既然大片拥有商品与艺术两个面孔,我们就不能任性地扩张其任何一个方面。把它当作一个商品来操作全然不让其沾染文化内涵,沾染艺术品所带有的人文关怀,那么其在商业上也最终会走向末路。当我们热情洋溢地借鉴好莱坞大片商业上的操作机制时,是否也应看到它的另一面,像《阿甘正传》、《泰坦尼克》这样经典的好莱坞商业大片,不但拥有形式上的完美,同样拥有丰富、深刻的人文关怀。它们真实地触及到了人类社会最本质的对人性的思考,探讨了人存在的种种向度。
精美的酒杯里盛满上等的美酒,那才是人们所要的盛宴。酒杯是形,美酒是魂,只有二者合一,才算得上形神兼备了。我们遵守商业社会的规则,但同样我们也希望在这样的钢丝绳上,跳出美妙绝伦的舞步来。